海报新闻记者 文露漪 首席记者 张海振 湖北报道
最近一段时间，天门——这个不少人尚感陌生的湖北省直辖县级市被媒体、学界竞相关注。大家关注的焦点是“人口”：2024年，天门出生人口数量同比增长17%，8年来首次“由降转增”；2025年延续向好态势，1-6月新生儿数量同比增长5.6%。
2025年7月23日，天门市委书记在《中国人口报》上发表署名文章介绍天门人口工作经验。文章发表5天后，国务院公布了国家育儿补贴方案。
在此背景下，天门一下子成了热点。
从产床到婚房，从奶粉钱到购房款，天门如何破解“结不起婚”“不敢生娃”的困局？这些大手笔补贴真的能换来“新生血液”吗？天门这个小县城的“催生”的样本能否为其他地区所借鉴？带着这些问题，海报新闻记者深入天门的医院、社区、售楼处，算了一笔生育经济账。
在天门，生娃福利超出想象
8月14日，海报新闻记者来到天门市妇幼保健院、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记者看到，在两家医院大门、电梯旁，均张贴着最新的生育补贴政策的“明白纸”。天门此轮补贴针对的是2024年4月1日至2027年5月1日生育二孩或三孩并给新生儿落户天门的家庭，生育二孩、三孩均减免1000元基因筛查费用。
以生育一名二孩为例，生产后女方可获得一次性生育奖励2000元、分娩补助300元。若女方非行政机关、事业单位、国有企业女职员，还可获4200元产假补贴，此后3年政府还会发放每月800元的育儿补贴。
天门市一街道办负责生育补贴事务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育儿补贴并不要求夫妻均为天门户口，也不要求一定要在天门的医院生产，只要求孩子落户天门，二胎家庭就可获得3年每月800元的补贴。近期已有多位外地孕妇致电他们了解政策。
天门市妇幼保健院内的鼓励生育一站式服务窗口
为了让群众更方便地获得补贴，天门市妇幼保健院在住院部一楼住院结算处特别开辟了“鼓励生育一站式服务窗口”，负责购房券、生育荣誉卡、生育奖励、出生证、新生儿医保、新生儿户籍办理和发放等服务。在住院楼里，医院还开设了“孕妇学校”，专门讲解照顾新生儿知识。
一位天门本地产妇在听完课后专门记下了讲课医生的电话。该产妇说，一个月前她刚产下二胎，生产后她领到了政府发放的约6500元补贴，现在她的银行卡每月还会收到800元育儿补贴，“虽然我们不仅仅是因为有补贴才选择生二胎的，不过能领到生育补贴的确挺好的。”
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提供的生娃免费项目
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一位工作人员介绍，目前该医院产科病床充足，除了政府免费项目，为了鼓励生育，医院还提供四维彩超、新生儿水疗、产后乳房护理等免费服务。
不仅“催生”，当地政府还变着花样“催婚”
海报新闻记者实探发现，天门市政府除了用真金白银“催生”，对于未婚市民，还通过发放大额购房奖励等方式“催婚”。
天门市的结婚、生娃奖励政策
在天门市的多家医院、社区公告栏处，记者均看到了张贴着的相关宣传海报。海报上，伴随生产、育儿奖励一同出现的还有结婚购房补贴政策。政策介绍，2025年3月1日至2027年5月1日，在天门市办理结婚登记可享受6万元购房奖励，该奖励还可与鼓励生育购房奖励叠加。
为了调查购房奖励实际使用情况，8月14日，海报新闻记者来到天门市创业大道上一处在售楼盘探访。该楼盘附近有三所学校，覆盖从幼儿园至高中学段。销售人员介绍，楼盘房屋多为128平方米户型，均价为每平方米4500元。在天门，购房者除了结婚可以获得6万元的购房奖励，如果是农村人口、医务人员等，还可以再领取6万元的购房奖励，该楼盘最多可叠加使用12万元购房奖励。
以在该楼盘购买128平方米住宅为例，使用12万元购房奖励后只需支付45.6万元，折合每平方米均价3500元。“如果买低楼层更便宜。今天上午就有人用了12万元的购房奖励买了一套当婚房。上个月我们卖出了20多套，多数用了购房奖励。”销售人员说。
天门市政府官网文章显示，截至2025年5月8日，全市已有210多对夫妻领了购房认购券，其中20多对夫妻已在买房时享受到了补贴优惠。2024年，天门市全年各类商品房销售面积达到48.65万平方米，同比增长6.1%。
8月14日晚，天门人王怀琴（化名）带着孙子在家楼下乘凉，她家几乎把天门此次出台的“促生组合拳”体验了一遍。
王怀琴的儿媳是护士，除了孙子，王怀琴家里还有一个3岁的孙女。王怀琴回忆，三年前，孙女出生后儿媳因为产假短，休息了不到半年就上班了。这次孙子出生，儿媳有了10个月带薪产假。
天门的各项补贴让他们家的生活迈出了新的一步。“生二胎、农村户口、护士身份，各给我们家分了一张6万元购房抵用券，虽然只能用两张，但也补贴了12万元。孙子出生后，我们在天门的北湖买了一套大平层，花了70多万元，现在就等着搬新房了。”王怀琴说。
“天门模式”能否复制？
记者注意到，近年来，全国多个省市接连推出现金补贴、税收减免、购房优惠等“催生”措施，但相对而言，力度均不如天门。作为一座县级市，天门在“催生”上为何如此“豪横”？
山东师范大学地理与环境学院教授张晓青分析说，天门市是湖北省直辖县级市，该市城镇化率偏低，2024年为49.1%，明显低于湖北省平均水平（66.4%）；老龄化程度较深，2024年全市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超过1/4；长期人口外流，2010-2020年全市常住人口减少18.3%。这些都可能是天门下决心解决生育问题的动力。
天门市委书记纪道清在《中国人口报》上撰文介绍，据测算，预计天门市2024年至2026年投入3亿多元用于鼓励生育，全市有望多出生3000多个孩子。从社会发展维度看，人口是城市活力的源泉。从经济发展维度看，一个孩子可拉动未来80年左右的消费。以商品房销售为例，天门市自实施一系列生育支持政策以来，已带动商品房销售过万套。而从实施生育支持政策“组合拳”的财政可承受能力看，2024年全市兑现的政策资金占当年一般公共预算收入的比例不到2%，财政可承受。
天门一套“催生组合拳”打下来取得了怎样的成效？
公开资料显示，2024年，天门市出生人口达到7217人，较2023年同期增加1050人，同比增长17%，是天门8年来首次“由降转增”，远高于全国5.8%的同比增幅。2025年1至6月新生儿数量为3756人，继续保持同比增长5.6%。
与人口一样增长的还有天门的经济。2024年，天门市规上工业增加值、固定资产投资、一般公共预算收入、房地产投资、房地产销售面积、工业增值税、存贷款余额等7项指标增速均位居全省第一。2025年赛迪百强县市榜单里，天门相较去年前进一位，排名第99位。
张晓青教授认为，天门市出生人口逆势增长延续向好态势，虽然可能有龙年生育偏好的因素叠加，但肯定也得益于该市从2023年以来不断完善生育支持政策。天门市出台了从结婚、孕育、生育、托育、住房等一体化奖补支持政策，特别是补贴力度大，奖补叠加起来，生育二孩双胎家庭最高可享受综合奖补28万元，生育三孩双胎家庭最高可享受综合奖补35万元。另一方面，生育支持政策与经济发展互动，当地大力发展服装产业和现代农业，2023年吸引回流人口1.1万，主要为青壮年劳动力。从长期看，天门市出生人口较快增长，将延缓老龄化进程，有助于形成代际均衡，增强了养老体系的可持续性。
那么，“天门模式”是否能被其他城市“抄作业”呢？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教授石人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分析称，天门鼓励生育的政策对全国许多中小城市具有借鉴意义，“天门市人均GDP在湖北17个市（州）中排名第14位，天门能做成，很多城市也能。”
湖北省社科院全面深化改革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叶学平近日在相关分析文章中称，从成本收益角度看，家庭生育决策受成本影响巨大。天门通过真金白银补贴，降低家庭生育成本，使家庭在权衡生育成本与收益时，更倾向于生育。当生育补贴突破“象征性补偿”阈值，实质性覆盖家庭机会成本时，可能成为破解当前低生育率困局的有效经济工具。
破解“教育成本”难题会是下一个目标吗？
当然，“真金白银”发下去能给天门带来多少“新血液”，其政策的长期效果有待时间检验。
记者注意到，天门的生育补贴条件“宽松得史无前例”，其发放对象中有些并不在天门定居。
韦玮收到的调查问卷
韦玮（化名）是广西人，丈夫是天门人，夫妻俩早已在广西定居，很少回天门。去年，韦玮丈夫户口所在村庄的妇女主任给他们发了“生育意愿调查问卷”，并介绍了拟出台的补贴政策。正好怀着二胎的韦玮便回到天门做了免费的产检，虽然二胎是在广西建档生产，但因韦玮二胎落户在天门，他们便享受到了天门市的生育奖励和育儿补贴。
“每月月初天门都会给我发800元补贴。相比其他地方，天门的补贴力度是很大的，对在天门本地生活的普通家庭来说，算是很大的帮助了。”韦玮说，如果仅母乳喂养，抚养一个婴儿一个月花费500元就够了，而普通奶粉喂养一个月就得花2000元左右。“我觉得如果不追求太高质量的养娃标准，800元补贴起码减轻了一半的家庭负担。生娃后，我们还获得了6万元购房抵用券，但是目前还不会回天门买房、定居。”
韦玮每月收到的育儿补贴
除了“新生血液”不一定都会“流”到天门，影响“催生”效果的，还有另一个重要因素。
天门素有“状元之乡”美称，当地群众对教育十分重视，教育投入很高。因此，在记者探访中，天门不少一胎家庭认为，育儿补贴与综合了教育投入等总体养娃花费相比，还是太少。
曹先生是天门农村户口，早年间他在广东打工月入上万元，近几年他们一家在天门市区买了房。曹先生回到天门后开起了网约车，他告诉记者，现在他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元，在天门已经属于较高水平了。
曹先生给记者算了一笔账：他家只有一个儿子，为了给孩子创造一个好的环境，他选择让儿子上私立小学，每学期学费一万多元；每周末还要花钱再上一次奥数班。现在，儿子进入了天门数一数二的公立初中，每学期学费降到3000多元。
“我们家还是不太管孩子学习的，只是尽量给孩子上好学校，培训班上得不多。我媳妇生孩子只花了几千元，但后续培养孩子起码得花几十万元。”曹先生说。
记者在天门采访期间发现，和曹先生有同样顾虑的市民不在少数。当生育成本不再是制约因素之后，培育成本上升为影响天门人生育意愿的重要考量。
而就在8月5日，国办印发《关于逐步推行免费学前教育的意见》，从2025年秋季学期起，免除公办幼儿园学前一年在园儿童保育教育费。
也即是说，曹先生关心的问题，国家正在逐步解决。
“从新加坡、韩国等东亚极低生育率国家看，他们同样在采取各种激励政策，加大生育补贴力度。”山东师范大学地理与环境学院张晓青教授建议，“国家应进一步推进教育改革，破解家庭教育焦虑，营造生育友好型社会；地方政府要完善托育服务，加大优质教育资源区域均衡发展；部分严重人口外流的地区加大生育补贴力度，吸引劳动力回流。”
复杂的问题没有简单的解决方式，破解生育增长难题需要一揽子系统性政策支撑。张晓青认为，天门的探索或许并不完美，但无论其政策的力度还是促进生育的决心，都值得其他城市研究个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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